王澍,獲得了2012年普利茲克建筑獎,成為了中國本土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建筑師。
王澍
伴隨著該獎項強烈的震撼力,在驚喜與掌聲中,對他的質疑聲似乎也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王澍的意義,遠不在于他所完成的那一系列建筑實踐,而在于他通過建筑的方式,所散發出來的一場對生存與發展觀念上的文化挑戰。他的思考與實驗,沖擊了我們當下市儈、功利的實用主義思想,沖擊了身旁短淺的唯利主義價值觀。
誠然,有太多的人在得知他獲該獎后,抱怨其建筑的功能性、合理性……但是,建筑難道就只有所謂的功能性嗎?難道就只在乎所謂的方便舒適嗎?
反思我們當下的文化觀念,存在許多實用主義思想,總認為實用、高效,為人提供便捷、舒適、享樂的建筑設計,乃是天經地義的王道,是不容挑戰的真理,甚至將“以人為本”異化成“以人唯本”,自身的擴張早已將我們推到唯己唯利的世界觀上。
誰知,太多的實用、實惠,太多滿足人性中的物欲與唯己,以及太多有失偏頗而被過分強化的“以人為本”,結果只能使自身精神與感情日趨愚鈍,使人們生存與發展之道走向單一和極端。“以人為本”的同時,應與“以天為大”相和諧。
中國的美食,天下第一,無人不曉。全球各地,有華人之處,便會有中餐館云集,這是中國的文化與驕傲。
相反,英國的傳統則主張食物不宜做得太過美味,提倡粗茶淡飯,崇尚生活儉樸,鄙視享樂奢侈的生活態度。其用意無非是認為:過于追求美味的風尚,將導致人們迷戀于享樂,而放松了精神的敏銳感受,尤其是在維多利亞時代,貪吃美食被認為是慵懶和不道德的表現。同樣,聞名天下的中國傳統家具,設計理念追求的也不是以人為本,而是以人文精神為本的文化觀念。類似情況,更體現在文化圣人孔子身上。《論語》中記載,孔子在齊國聽罷美妙的《韶》樂后,竟然三月不知肉味!雖說“三月”有點文學夸張,但上述三件事例,都說明了一個道理:人類“靈性”上的滿足與“物性”上的滿足,往往呈反比關系,某一方得以充實了,另一方則會削弱。因此,哪怕是“真理”,也不要有失偏頗,更何況是那些建筑觀念上的思維定式。
而恰恰是王澍,對這種習以為常的思維定式提出了睿智的挑戰。針對其倍受疑問的文正學院“樓梯”設計,王澍解釋道:“當樓梯失去最習慣的(行走)功能時,它所包含的其它可能性都向你開放了。”在此,那習慣上的樓梯的“真理性”受到了沖擊。
大約兩千年前,古羅馬著名的建筑理論家維特魯威在《建筑十書》中提出了作為好建筑應具備的三條經典原則“堅固”、“實用”、“美觀”,成為日后建筑史上持續時間最久,影響最為深遠的建筑理論。
而如今,我們已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堅固”早已不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問題,“實用”也不再是一項顯得如此重要的評斷標準,當初以遮風擋雨為條件的建筑物,其衡量好建筑的理論依據也已相應發生變化。
當下,人類掌握如此發達的科技水平與工程技術,擁有前所未有的財富資料。但同時也開始對自然環境進行粗暴的摧殘,對自身價值持有不可一世的狂妄,對世界資源進行無度的貪婪占有,對神圣底線一再的背棄褻瀆……如此等等,早已是一個世人皆知的事實。針對全球商業化發展的背景前提,我認為一個好的建筑設計,目前應該具有三條新的基本原則:“節制”、“謙和”、“優雅”。
所謂“節制”,首先是一種生存態度,一種價值觀,它貫穿整個設計與建設的全過程,并決定著建筑最終的姿態。“節制”在前期項目決策與立項定位時,應充分表現為理性、謹慎、樸實的態度。在設計建造過程中,應表現為適度追求,有序有節,反對一切“過度”,包括形式與功能兩個方面。具體反映在設計中,就是拒絕過度設計,過分裝飾,過分表現,過度占有,過分鋪張。
所謂“謙和”,就是對自然環境的敬畏,對人文環境的關懷。“謙和”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是有別于西方傳統文化的表現。謙和的理念,將建筑、自我智慧般地融入到背景環境之中,是中國傳統的審美意境和人生修養的表現。我們常言的“天人合一”、“物我兩忘”、“和睦相處”、“尊天從命”,不正是這些哲學思想的寫照嗎?在當下世界建筑中,日本建筑師隈研吾的作品不正是這個“謙和”的典范嗎?他設計中所提倡的“粒子”與“消解”觀點,恰好體現了東方哲學的審美理想。如今,“謙和”已不再是一個東方的傳統思想,隨著人類文明與知識的累積,強調個體美學的強勢西方文化,也已開始意識到東方謙和思想的價值,那些前衛的西方建筑理論和可持續發展的生態思想,其實就是中國傳統的宇宙觀。“謙和”由此成為了世界觀的一部分,成為超越東西方文化的共識。
所謂“優雅”,這仍然是繼維特魯威建筑理論的持續發展。建筑,本是以物載道的空間形式,雖然審美的具體形式內容,會隨地域和時間的不同而變化,但對美的追求,依然是人類一個永恒的話題,而“優雅”較之通常的“美觀”,更多了一層智慧與文化的色彩,多了一層專業積累的內涵。因此,優雅可以被視為一種富有涵養的美觀。如若在此基礎上再能進一步升華,優雅便成了“詩意”的美,抑或“神圣”的美。
讓我們再回到王澍的建筑,他的作品充分展現了上述提出的“節制”、“謙和”、“優雅”的三個基本條件。
首先,“節制”使他的作品在建筑語言的表達上,顯得格外樸素沉靜。這不僅反映在他的建筑實驗:就地取材、舊料回收、循環建造,更反映出他對習慣上的功能享受與便捷舒適,持有一定的克制與反思態度,正如他所講的:“一個簡樸的空間模式,容納不同的內容功能,這才是最偉大的建筑學。”同時,平樸的視覺形象,又進一步使得他拒絕一切累贅的附加物。
上海世博會寧波滕頭案例館
其次,“謙和”是王澍作品的核心靈魂。他對自然環境的尊崇,使其設計始終保持同基地環境高度融合的特色,從而在設計中,將建筑的比例尺度與空間布局放置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自然背景之中加以審視。恰如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意境那樣,建筑只是自然山水的點綴配合罷了。如此的設計立場,是王澍對自然生態謙卑的覺悟。而他對江南文化的堅守和情懷,又再次反映出對地域文化傳承的追求與思考,并將煙雨江南的感受以一種完全獨特的視覺形象呈現而出。恰如王澍自己所言:“我首先是一個文人,碰巧會做建筑”。王澍的設計,是一種文化能量匯聚,從而水到渠成的表現。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
如果說,文化是一種感覺,而藝術則是感覺顯現的途徑。那么,王澍的設計藝術無疑是東方文化對他長期熏染的自然結果。這使得他的建筑作品始終流淌著一股優雅而富有詩意的文人的氣息。這從早年的“蘇州大學文正學院”到當下的“中國美院象山校區”,抑或是威尼斯雙年展中的“瓦園”,還是“寧波博物館”的設計,每處設計都散發著濃郁的江南雅韻和意境。
記得,當我最初聽到王澍獲得了第三十四屆普利茲克獎時,第一反應便是,中國能獲此大獎的建筑師,首當王澍!
王澍,他的存在價值,遠大于他作品本身。面對當下不斷自大、膨脹、急功、唯利的人群,愿所有好的建筑,包括王澍的設計,能使人們稍微收起一點浮躁與愚昧,多一份克制與謙和,養一方沉思與安詳。
是王澍,獲得了普利茲克,更是評委的觀念獲得了普利茲克。
向王澍致敬!向評委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