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活法變了,他們不再堅信故土難離,會為了藍天白云和一季的溫暖而穿越南北大地候鳥式養老;為了更美好的生活也會舉家遷移,留下“空心”的故鄉;他們也不再迷戀都市淘金,農民工返鄉潮正在各地上演,個人生活體驗對于他們來說比以往更重要。他們當中,有近年來在海南、廣東湛江等地頗成規模的東北養老大軍;有為了家庭生活的不缺位而返鄉的新生代南通建筑工人;還有隨子女生活在大城市幫助照料下一代的“老漂族”,這些中國式的“遷徙”故事,勾繪出國人的新活法,同時也影響著與之相關的區域的經濟面貌。建筑之鄉南通的建筑人才何以為繼?浙北小村在勢不可擋的城鎮化大潮中將何去何從?湛江的“藍色經濟”能否讓他趕上新一波區域發展的紅利?海南的養老產業如何做成樣板和標桿?春節期間,我們的多路記者回到故鄉,走到基層,用所見所感所悟來呈現這一組中國遷徙故事,這樣的體驗式文字也許不具代表性,但力盡還原真實生活的一隅,以饗讀者。 (何苗)
我的家鄉在江蘇南通的農村,他和許多東部地區的農村一樣,從父輩開始,人們不再從事農業,陸續與土地失去了聯系。
外出打工成為人們的一致選擇,有意思的是,南通的外出務工者高度集中在建筑行業,為這個有著“中國建筑之鄉”稱號的長三角北翼城市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不過,隨著農民工子女教育水平的提高,建筑行業這個曾經靠著祖輩和父輩們“傳幫帶”的活計,開始發生著非典型的嬗變——家鄉像很多地方一樣,迎來了農民工的返鄉潮,與此同時,一線建筑工人的人才斷檔也日漸顯現。
很難說這些現象是好或者不好,究其原因,還是新一代人“想法”和“活法”的轉變。如果回到20年前,妻子們能夠忍受孤獨和辛苦打理一個家,等待離家的丈夫;現如今,農村女子的自我意識也普遍覺醒,很少有人還愿守著一個沒有男主人的冷清的家過大半輩子。而那些曾經被父輩承包的工地上最臟最累的活:攪水泥、扎鋼筋、搭腳手架等,年輕人也不愿再干了。
我把家鄉定義為一座非典型農村,因為他既保留著農村的一些習俗,又對現代文明表現出較高容忍和接受。年輕一輩的農村生活實際與城鎮無異,而老一輩的農村人,不斷受到城鎮文化的沖擊,被“年輕人的玩意”裹挾著不斷向前。
建筑工人面臨斷檔
南通的建筑行業極為發達,南通三建、中南集團、龍信集團都是在建筑業中叫得響的名字。我們村一共30戶人家,幾乎每家的男主人都從事著與建筑相關的職業,整個縣城更是每年向全國各地輸送了數十萬計的建筑鐵軍。
春節是農村最重要的時刻,是家中女主人翹首以盼的日子。因為到了年末,她們才終于把外出務工一年甚至幾年的男主人盼回了家。久未謀面的青壯年們開始張羅著牌局、飯局還有鞭炮,這時候的村子才變得鮮活起來。
春節前夕,一幅孩子在村口路上等歸來的父親的照片感動了無數人,不過從我的親身經歷來看,這些年幼的孩子通常認不出眼前陌生的男子是誰,拿了玩具就跑。
在我6歲那年,父親深夜回到家中,伴著昏黃的燈光,看到他未經打理的頭發和胡茬,母親拉著我的手讓我上前與父親擁抱,我連連后退,連一聲爸爸都不愿意叫出口。之后的好多年,父親還翻出這筆舊賬數落我。
如今,這種心碎的場面不再上演,村里外出務工的男子開始紛紛回歸。以前過年才能見到的大叔大伯,平日里回家也能打個照面。這些曾經在外漂泊的男人早已不再年輕,兩鬢開始斑白,有些已經到了兒孫繞膝的年紀,對家的依戀變得深沉。同時,家鄉的建設越來越好,他們不必再背井離鄉,在家也能尋得一份類似的工作,抑或轉向保安等相對輕松的職業。
年輕一輩就更不愿意去外地務工了。同村的管道工小天今年28歲,近五年在山東、北京、天津等地務工,今年下定決心要在家工作,回鄉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婚戀問題。
前年小天憑借父輩和自己務工的積蓄,在老家蓋起了樓房;今年春節他看上了各大4S店的宣傳頁,準備買上一輛轎車。面對普遍提出“有車有房”要求的女方,這是以小天為代表的新一代農民工所能做出的全部努力。城市高企的房價讓他們無法扎根,幸而還有農村的一塊自留地可以實現安居樂業。
同時,新一代農民工也更加重視知識的力量。我的初中同學小施是一位工地放線員,他前年去北京工作時就攜帶了建筑相關的書籍,晚上空了就復習,還報班考證,他說只要考取相關證件就能提升薪酬。但從去年開始,他也萌生歸意,因婚戀問題被家人催得愈發急切。
與農民工返潮現象相伴而生的還有農民工用工“斷檔”。現在村里從事建筑工作的年輕人僅有小天一人,這與父輩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建筑工人的情況產生了巨大的反差。農民工不僅在數量上有所減少,所從事的工種也發生了改變。那些曾經被父輩承包的工地上最臟最累的活:攪水泥、扎鋼筋、搭腳手架等,他們統統不干,而是選擇放線員、材料員等相對輕松的工種。隨著老一輩農民工返鄉和轉業,未來這些基礎性的建筑工作不知將由誰來承擔。
教育崇拜與生活更替
南通還有一個比“建筑之鄉”更叫得響的名號——“教育之鄉”。有意思的是,南通人經常這樣教育子女:“如果你不好好念書,以后就和我一樣去工地搬磚頭!”
在廣大農村,人們仍然懷抱著這樣的信念:只有通過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讀書與否的差別只消幾年就能顯現出來。只有初中畢業的小天當了一名管道工,對自己的生活現狀時常感到不滿;而其余考上本地職校、技校、大專的年輕人,則從事著電腦印花設計、車床制造、汽車修理等技術性工作,在他們看來無論是薪酬還是身份都要更加體面。
其余學習更加優秀的學生則走出鄉村,考上了外地的大學。這些家中的獨生子女一般就近上學,主要在南京、上海、蘇州等地,畢業后留在當地工作。孩子留在大城市工作對家人來說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但其實沒有人真正在意他到底在外面從事什么。
事實上,整個農村都對知識、學歷表現出異常的崇拜和渴望,這實際上反映出鄉村對成才模式的理解單一。但不可否認,教育確實是目前農村人走出原有生活圈子的主要途徑。父輩將子女送往大城市讀書,在春節之際,便開始集中并深刻地感受子女所帶回的新的生活方式。
他們在擁抱現代文明時,顯得又渴望又膽怯。尤其是“父親們”,他們不善于表達自己內心的訴求,有時候會用“我不喜歡”代替“我不知道”,以此保留父輩的最后一點權威。
以霧霾為例,新年期間,農村地區的鞭炮聲從早上6點開始就此起彼伏,與大城市煙花爆竹“零燃放”的禁令形成鮮明對比。我早在前年就為家人備上了防霧霾口罩,但母親從來不戴。一是她覺得防霧霾口罩造型奇怪,從未見周圍人戴過;二是她堅信用圍巾圍住口鼻也能防住霧霾。無論我如何解釋霧霾的危害,他們都不以為然。
由此或可管窺農村推動環保工作的難度。去年夏天,適逢農村燃燒秸稈的季節,一位村干部來到外婆家中宣傳禁燃通知,在簡單歸納了禁令后,提出“不燃燒秸稈可獲50元獎勵”的主旨,獎勵措施是有效的,農村燃燒秸稈的行為近幾年確有減少。
一個最能反映父輩們觀念更替的例子是:好朋友回鄉后和我說:“今年我父親竟然提出讓我帶他去喝一次星巴克!”聽完之后,我會心一笑:“我每次回家母親還讓我帶她去看3D電影呢!”